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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派掌门

[] [] 慕容雪村卧底.纪实:中国,少了一味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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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中国,少了一味药》(一)写在前面
二零零九年末,我混进了江西上饶的一个传销团伙,在其中生活了二十三天。那是一个
未曾经历的世界,就像《西游记》中的盘丝洞和狮驼国,或者是爱丽丝穿过兔子洞到达
的那个古怪去处,每件事都很荒谬,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。我生于“文革”,长于中国
,自以为对人间荒谬略有所知,到了上饶才知道,原来我的经验不过是豹之一斑,荒谬
的年代从未真正终结,它就在我们身边。
  在那黑暗的二十三天,我看到善良的好人被骗子愚弄,过着悲惨的生活;我看到人
们离乡背井,为一个谎言虚耗时光;看到被践踏的伦理和情感,每个人都在欺骗自己的
亲人;我看到病体孱弱的老人、营养不良的青年,他们经过了邪恶的教育,越发乖张和
贫穷,对社会抱着深深的敌意;我看到家破人亡的惨剧,也看到洗脑的严重后果。
  我始终在问自己:为什么一个愚蠢的把戏竟能欺骗如此多的人?为什么传销者竟敢
明目张胆地行骗?为什么传销一打不绝、再打不绝、总打不绝,甚至连打击本身都成为
了行骗的借口?
  最后我不得不承认,这就是一片适合传销的土地。所有传销者都有相同的特点:缺
乏常识,没有起码的辨别能力;急功近利,除了钱什么都不在乎;他们无知、轻信、狂
热、固执,只盯着不切实际的目标,却看不见近在眉睫的事实。这是传销者的肖像,也
是我们大多数人的肖像。传销是社会之病,其病灶却深埋于我们的文化之中,在空气之
中,在土壤之中,只要有合适的条件,它就会悄悄滋长。
  二十三天中我看了很多,也想了很多,现在我把它写成一本书,书中没什么过人的
见识,只有一些平常的人、平常的事,和一些人人都该知道的家常话。诗人马雅可夫斯
基常在自己的书里写一句话:供内服用。我希望这本书能够成为一剂苦药,可以在人们
心中植下清醒的抗体,帮助他们抵御传销病毒。这邪恶的瘟疫肆虐已久,世间苦无良药
,但愿我能够为此做点什么。
  传销不算什么新鲜事,大多数中国人都听过,很多人都有切肤之痛,电视、报纸连
篇累牍地报道,人们听多了,见惯了,就把它当成一只烂苹果,既不问它为什么腐烂,
也不在乎它烂到什么程度,轻挥手就把它丢到脚下,任它在那里彻底烂透。
  这是一个公开的秘密,就在每个人眼皮底下,却极少有人愿意真正睁眼看看。传销
者不了解传销,因为他们格式化的脑袋已经无力辨别;普通人也不了解,因为他们离得
太远,而且根本就不在乎;连那些神通广大的媒体人也缺乏真正的了解,他们报道传销
、拍摄传销,却常常忽视传销,很少把它当成一个真正的问题。没有人明白其中的道理
:传销到底是个什么东西?它怎样洗脑?洗脑又是怎样实现的?为什么传销者竟会为了
一个愚蠢的谎言如此狂热?
根据可信的统计,到二零一零年,中国大陆的传销者已经接近或超过一千万,这数字还
在不断增长。这些人大多都是受害者,最终将一无所获,两手空空。他们经过了长期的
邪恶教育,都患有程度不同的“善迟钝症”:人格扭曲、藐视道德、仇恨社会。接下来
将是一个无比艰难的困局:在不远的将来,就在我们身边,将有一千万个赤贫而且走投
无路的人。一千万个。
二零零九年二月二十八日修订的《刑法》中新增了“组织、领导传销罪”,把“传销”
定义为“组织、领导以推销商品、提供服务等经营活动为名,要求参加者以缴纳费用或
者购买商品、服务等方式获得加入资格,并按照一定顺序组成层级,直接或者间接以发
展人员的数量作为计酬或者返利依据,引诱、胁迫参加者继续发展他人参加,骗取财物
,扰乱经济社会秩序”的活动。这个定语很长,读起来也很枯燥,但已是迄今为止对“
传销”最权威的定义了。
《中国,少了一味药》(二)
这条法律所定义的“传销”还是上个世纪的事。二十年间这病毒几经变异,早已不复当
年的面目,现在绝大多数团伙甚至都不提供任何商品和服务,只是单纯地欺诈和拉人头
(活跃在广西等地的“纯资本运作”就是明证)。在我看来,“传销”二字本身就有待
商榷,既然没有“销”,也就谈不上“传销”,它就是明明白白的诈骗。它扰乱的不仅
是市场秩序,更是基本的公序良俗;它不仅骗钱,而且害人,乱人心智、坏人健康、毁
人家庭,如果把这时代的道德比喻成一个满身流血的病汉,传销者干的就是往他身上一
把一把地洒盐。
  按照《刑法》,普通诈骗罪的最高刑期为无期,盗窃罪甚至可以判死刑,而“组织
、领导传销罪”的社会危害更大,对人的摧残更深,量刑却明显过轻,对普通传销行为
只处以“五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,并处罚金”;情节严重的,才处以“五年以上有
期徒刑,并处罚金”。在我看来,这样的刑罚似乎过于仁慈了。
  如果可能,我希望给这种罪行以更准确的命名(例如参照国外法律,将之命名为“
金字塔诈骗计划”),在刑法中单独列罪,或者归并到“金融诈骗罪”或“非法集资罪
”。与它所犯下的巨大罪恶相比,除了死刑,再重的刑罚都不算过分。
 
  金字塔诈骗计划在所有国家都是犯罪行为。我们虽然在一九九八年取缔了传销活动
,但大多数国民都对此问题不清不楚、不明不白。常见的误解主要有以下几条:
  一、认为传销在国外是合法的,只有在中国才是被禁止的;
  二、认为传销是进步的新事物,而传统的卖场销售是落后的旧事物;
  三、认为传销本身不是坏事,只是因为人的素质不高,好事才变成了坏事;
  四、认为传销分为两种:合法传销与非法传销;
  五、认为传销确实能够赚钱,只是政府不允许。
  这些全是错的。我们平常所说的“传销”,其实就是“金字塔诈骗计划”,它在哪
里、在任何时候都是犯罪行为。除了幕后最大的黑手,普通参与者不仅赚不到钱,反而
要赔光一切,赔上时间、金钱、健康,赔上亲情、友情与爱情,甚至还要赔上生命。
  二十年间这种病毒已经产生了几代变种,光我知道的名目就不下二十个,除了所谓
的“连锁销售”,还有(纯)资本运作、直复营销、直复加盟、框架营销、网络营销、
网络加盟、人际连锁、人际加盟、加油站 每个名目背后都是数不清的团伙,每个团伙
都有数千、数万乃至数十万人。
  这是经济邪教,也是恐怖的瘟疫。二十年间,千万人身陷其中,千万亿资金流失。
数不清的家破人亡,数不清的兄弟反目,数不清的流离失所,数不清的罪恶滔天,数不
清的灾难横生
  然而这眼皮底下的罪恶却一直没能引起人们的重视,有人视之为“疥癣之疾”,有
人视之为蠢人才会上当的把戏,媒体渲染一下、报道一下,转过身就丢到脑后。人们依
然漠视,依然姑息,依然纵容。而传销者就躲在我们身边的黑暗洞窟中,被骗、骗人,
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,睁着血红的眼,怨毒地瞪视着整个世界。
在《水浒传》第一回,洪太尉揭开封皮,放出了三十六天罡、七十二地煞,从此开启了
一个动荡流血的时代,千万人死亡,千万人于路痛哭。这故事与中国传销如出一辙,巧
得很,妖魔飞走的地方就在江西龙虎山,离上饶很近,在那里,我曾亲眼目睹这些转世
的妖魔如何横行人间。
很多人都有同样的困惑:一个好好的人,怎么就能被别人洗了脑?我的经历证明:洗脑
是再容易不过的事,只要合适的环境、足够的时间,给一个人洗脑不会比格式化一张电
脑磁盘更困难。人类的理性貌似强大,实则从来都不可靠,把狼驯化成狗很困难,把人
变成蠢人则十分简单,要想把一个正常人变成传销者,只要抬抬手就可以了。
《中国,少了一味药》(三)
为了洗脑,传销团伙编造了大量的谎言,这些谎言可以分为三大类:
  首先是“合法性谎言”。为了证明自己合法,每个传销团伙都会竭力与“传销”本
身划清界线,把自己说成是一个“新生事物”,国家支持这个新事物,引进他们,暗中
扶持他们,并且为他们制定了大量的行业标准和行为规范,大到入伙费交多少钱,小到
每顿饭吃多少米、吃几瓣蒜,全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国家法律。在这个过程中,他们还会
编造大量的领导讲话、会议精神、媒体报道,把层层光环都扯到自己身上,然而我们知
道:这世上能发光的不仅是太阳,污水里冒出的肥皂泡也会偶尔泛出微光。
  其次是“伟大使命谎言”。此处他们要虚构一个黑暗的社会现实:经济危机、物价
飞涨、民生凋敝、企业破产 而更加不堪的是中国居然加入了WTO,洋货即将大举入侵,
到时没破产的也要破产,破了产的再破一次,真叫个“千钧一发,危于累卵”。正是这
种种内忧外患,国家才破例引进了他们,要靠他们振兴中华、抵御列强、发展经济、造
福人群 一句话,中国的未来就指望他们了。为了这个伟大的使命,大多数团伙都会强
迫他们的成员饿肚子,即使饿得要死,这些可怜的人们依然觉得自己在拯救国家。
  再次是“美妙前景谎言”。每个团伙都会以百倍乃至几百倍的暴利来引诱新人:投
入三千八百元,两年回报三百八十万;投入三万六千八百元,回报一千五百万 为了证
明这不是天上掉馅饼,他们还会虚构出许多有名有姓的发财故事,把马云、黄光裕这样
的企业家也指认为传销英雄。这本来只是个单纯的金钱骗局,但在传销者口中,它还同
时是一个国家培养人才的摇篮,成才之后,国家会扶持他们做官,扶持他们经商,甚至
会安排他们免费出国深造。这些话是如此难以置信,但是他们每个人都信以为真。
  除了谎言,传销团伙还有一套完整的洗脑程序:先创造出一个真空环境,禁止成员
接触任何外界信息;然后营造出温馨的家庭氛围,所谓“行业就是一个大家庭”,使成
员放松警惕、消除顾虑;还有宗教般的仪式、军事化的管制,使人无条件服从,并能从
中体会到宗教般的神圣与狂热;最后的也是最重要的:这些谎言要讲上一百遍、一千遍
、一万遍,在全国各地,在大江南北,在每个城市的黑暗角落中,这些荒谬的理论和言
语不断地被重复、重复、再重复。我说过,人是虚弱的动物,而语言的暴力就是最大的
暴力,这是与世隔绝的黑暗洞窟,当狼牙棒高高举起,再坚硬的脑袋也只是一堆血肉之
泥。
  
  一九六零年,安徽凤阳的武店公社有个医生叫王善生,那时正是三年困难时期,许
多人患有浮肿、闭经和子宫下垂,公社干部找王医生来治疗,他看了看,说治不了,因
为“少了一味药”。
  那味药就是粮食。
  五十年后,有一种社会之病久治不愈,原因也是少了一味药,这味药就是常识。
  十八世纪时,托玛斯?潘恩写过一本小册子,名字就叫《常识》,这本书的重要性
堪比一七七六年的《独立宣言》,它既不深刻也不晦涩,更没有什么过人的见解,却把
许多人从梦中摇醒,让他们开始正视自身也正视世界。在当下中国,在传销肆虐的当下
,人们最缺的也正是这个:常识。
  常识并不总是令人激动,但它不可或缺。我希望这本书能够说出一些常识,更希望
它能够唤起整个社会对传销的重视,不要假装它不存在,也不要假装看不见,正视现实
,从我们的空气和土壤中检讨其成因,分析其现状,然后采取合理而富于人性化的措施
,挽救失足者,惩治作恶者。传销者做的是坏事,可他们大多数都不是坏人。他们需要
的是仁慈的帮助,而不是残酷的惩罚。
  我希望看到希望。这希望很简单:让常识在阳光下行走,让贫弱者从苦难中脱身,
让邪恶远离每一颗善良的心。
《中国,少了一味药》(四)(1)
二零零九年底,我照常到三亚过冬。居处离海很近,终日游泳、闲逛、吃海鲜,偶尔在
电脑上敲几个字,不成篇章,只求有趣。慵懒闲散的午后,我常躺在椰子树下读书,读
《国王的人马》,读金圣叹歪解唐诗,偶尔也会翻两页弗兰西斯的传记。海边阳光明媚
,我晒得像个精壮剽悍的非洲恶棍。出版社的朋友催我抓紧时间写作,我口头答应,却
迟迟不肯动笔,感觉一辈子游手好闲也挺好。
  有一天刚从海里爬上来,我的朋友小庞给我电话,问我了不了解什么是“连锁销售
”。我说这有什么可了解的,麦当劳、肯德基都是连锁销售。他说不是这些,而是一种
新事物,只要交三千八百元,再发放三次机会 我打断他:“你到底销售什么东西?”
他支支吾吾地回答:“也没销售什么,就是 就是推广一种模式。”我有数了,说这肯
定是传销,你千万别上当,赶紧回来。
  几天后,他回到三亚,对我大谈自己的经历。小庞口才不好,可还是把我唬住了,
他讲的每一件事都难以置信,就像走进了《天方夜谭》的世界,所见都是宝瓶里的魔鬼
、洞窟里的妖怪。更不可思议的是他们的生活,据说每人每天只有三毛五的菜钱。我大
为起疑,说这也太离谱了吧,三毛五能买到什么?连根针都买不到,怎么够吃?他一口
咬定:“真的,不骗你,有时还不到三毛五呢。”
  这个传销团伙在江西上饶,小庞也是被人骗去的。他三十岁了,几次恋爱都不成功
,现在很想找个姑娘结婚。有天他的前同事李新英给他电话,说要给他介绍女朋友,小
庞大喜,李新英说那女孩现在上饶,见不到真人,只能先看照片。照片上的女孩叫小琳
,小庞给我看过,很年轻,笑得很灿烂,眉眼有点像著名的美女曹颖。小庞很是着迷,
用手机跟她聊了几天QQ,渐渐不能自拔。
  小琳说自己在上饶开了一家女人饰品店,生意很红火,一个人忙不过来,想他过去
帮忙,好像还有一些肉麻的话,“同甘共苦”、“共创美好明天”之类。小庞也是昏了
头,没搞清楚状况就辞了工作,买了张火车票直奔江西。到了之后才发现不对劲:根本
没有店,小琳连份正式的工作都没有,和一群河南人住在一起,什么事都不干,天天在
街上闲逛。他越想越起疑,有天忽然想起我来,于是就打电话向我咨询。
  
  一个月后,我向警方报案端掉了这个传销团伙,很多人都说我勇敢,还有许多过奖
之辞:为民除害、冒死潜伏什么的,我听了很不好意思。其实我的动机没那么高尚,只
是好奇心发作,就想看看一天三毛五能吃些什么。
  听着小庞的描述,我渐渐下定了决心,说我要混进去看看。小庞很犹豫,说恐怕会
有危险,那伙人不简单,肯定有什么背景,让我慎重考虑。我一向胆大,而且很羡慕海
明威那样的人生,自己也干过几件危险的事:在海拔五千米的山口迎风奔跑,在大风大
浪中一个人游进深海,而且自恃练过几天散手,反应也算敏捷,没把这事想得多么危险。
小庞还是犹豫,怎么说都不想回上饶,我干脆跟他摊牌,问他一个月工资多少钱,他说
一千多。我说:“那就这样,你帮我混进去,一切费用由我承担,我再付你两个月工资
。”他考虑再三,终于点头答应。
小庞有苦衷:他跟小琳闹翻了。小琳以谈恋爱的名义把他骗去,却只担女朋友之名,绝
不行女朋友之实 不让碰,不让亲,连手都不让牵。最让小庞生气的是她的举动,据说
有一天小琳装扮一新,跟某个帅哥出去了一整夜,也不知道在干些什么。小庞盘问她,
她还不肯老实交代,态度十分刁蛮,小庞醋劲大发,盘问良久,嘲讽良久,最后怒目相
向,跟小琳泼天大吵一架,这个团伙不限制人身自由,小庞怒不可遏,提起行李回了三
亚。
我要混进去,第一件事就得让他们俩合好。小庞对女孩子没什么办法,还是我出的主意
,让他给小琳发短信:昨天在海边走了一夜,一直在想你。等了半天没见回复,我想这
事不能着急,太过急切说不定会引起对方的怀疑,先凉一下再说。没想刚回住处,小庞
的电话就来了:“他们同意让你过去!”
《中国,少了一味药》(五)(1)

那时圣诞节刚过,海边游人如织,我订了机票,回家收拾了行李,心情一直很平静。晚
上翻了翻书,看到两个和尚讨论生死,一个说:“生则一哭,死则一笑。”另一个更加
豁达:“世间无我,不值一哭;世间有我,不值一笑。”
  我合上书胡思乱想,慢慢地害怕起来,想自己不算什么名人,可毕竟在电视上露过
几次面,万一传销团伙中有我的读者,被人认出来怎么办?我活了三十五年,没什么贡
献也没什么罪恶,死了也不值一笑,可毕竟还有留恋的东西,万一回不来了
  一时心思纷纭,爬起来写了一条微博,算是给读者的交代:
  消失一个月,拿老命开个玩笑,若回得来,还你一个好故事;若回不来,舍我一副
臭皮囊。人间寂静,无非慈悲喜舍,无需唱经落泪、春秋祭扫,既造种种业,须尝种种
果。留偈在此:风华如梦,倏忽百年,鸟归夕阳,月满青山。
  我父母双亡,只有一个至亲的弟弟,那时他也在三亚,我把衣物、手机和银行卡都
给了他,还偷偷地写了一封信,交在一个朋友手里,跟他说好,如果两个月后没有我的
消息,就把这封信交给我弟弟。那封信原文如下:
  志安:
  如果你收到这封信,我大概已经死了。如果遗体找不到,不必费心去找。如果找得
到,一火烧化、挖坑埋掉即可,身后事务必从简,不起墓、不造坟、不立碑,不搞任何
形式的悼念活动。如果有人联系你要写我的生平,不要答应他,也不要接受记者采访,
我的死不是大事,不必惊动世人。
  我目前有七种著作,版权期都已届满,我死后,《成都》、《深圳》、《贪婪》、
《红尘》四本可以再版,《葫芦提》、《遗忘在光阴之外》和《唐僧情史》不要再版。
国内出版可以跟路金波联系,我还欠他一点钱,请他从版税中扣除。国外出版可以跟
Harvey和Benython联系,他们的电话都附在后面。
  如果五年之内版税能达到一百万,我希望你能将这笔钱捐出来,成立一个文学艺术
基金,不必冠以我的名字。如果不到一百万,你自己留着用。
  我活了三十五年,虽死不为夭,你不必过于伤心。你为人忠厚,但不适宜经商,以
后多多保重。这些年我一直对你很严厉,没怎么关心过你,甚至没跟你好好谈过几次话
,现在想说也来不及了,你不要怪我。
  母亲的骨灰还寄放在成都,你找时间把她葬了吧,春祭秋扫,你多替我尽尽孝心。
  替我谢谢×××和×××,祝她们幸福,其他不必多说。
  你多保重,少抽点烟,少熬点夜,不要太固执,尽量不要与别人起冲突。我们早年
都很不幸,你吃的苦更多,希望你能平安幸福地过一辈子。
  二零零九年十二月二十九日,起床时天还没亮,窗外星火点点,海面上有一层朦胧
的雾气,雾气中城郭隐隐,像缥缈的海市。我草草洗漱完毕,听见隔壁房里弟弟微微的
鼾声。我走进去,看见他睡得正香,灯开着,枕边有本看了一半的书。我替他关了灯,
在黑暗中站了一会儿,想了想他小时候的样子,转身出了家门。

“我叫郝群,山东人,毕业于四川大学中文系,毕业后当过中学教师,后来经商,卖过
化妆品,卖过服装,搞过培训,开过广告公司 ”
这段话是我编的,本想买个假身份证,可时间来不及,只好用真名。在此后的二十多天
,我一再重复这段话,最后自己都几乎相信了,连做梦都在给学生上课。以前我很好奇
为什么有那么多人沉迷传销,后来渐渐明白:原来谎言真有无穷的魔力,只要坚持说谎
,天天讲、月月讲、年年讲,再坚强的人也会动摇,再荒谬的事也会变成真理,不仅能
骗倒别人,连自己都会信以为真。
去上饶之前,我自恃有点阅历,信誓旦旦地说绝不会被洗脑。经过了二十多天的洗礼,
我的自信被打垮了,我在里面时间很短,而且时时警惕,可偶尔还是会动摇,有时甚至
会暗自思忖:他们说的这么肯定,会不会真有其事?我相信,只要假以时日,把我终日
浸泡在谎言之中,听的全是歪理邪说,见的全是职业说谎家,我肯定也会动摇以至相信
,如果时间够长,在这个完全与世隔绝的谎言之国,我肯定也会变成一个狂热的传销徒。
《中国,少了一味药》(六)(1)
十二月三十日下午,南昌的朋友派了一辆车,送我和小庞到江西新余(怕传销团伙起疑
,我们没敢说坐飞机,声称坐的是三亚到上海途经上饶的K512次火车,这班车不过南昌
,只能到新余乘车)。开车的柳师父很健谈,说他有一次被朋友拉去听一堂直销课,听
到中午十二点,他说饿了,要吃饭,朋友不让,说课还没上完,先唱歌,唱着歌就不饿
了。柳师父大怒:“这他妈的算什么事?不正常嘛!唱歌能当饭吃?”
  此后的二十多天,当我饿得头晕眼花时,无所事事地闲逛时,躺在狭窄的床上不敢
翻身时,我都会想起柳师父的这句话。这是最朴素的道理,也是最重要的:饿了要吃饭
。我在上饶见过六十多人,有一些算得上阅历丰富,有一个还是大学生,他们了解历史
掌故,精通各种深奥的理论,却唯独不懂这个:饿了要吃饭。
  上火车之前,我和小庞去酒店开了一间房,把可能遭遇的情况都想了一遍,逐一设
计台词。怕暴露身份,我没敢带自己的手机,为此专门编了一段:
  我扮演传销者:你这个朋友不是老板吗?怎么连个手机都没有?
  小庞回答:哦,他的手机在火车上被人偷了。
  我皱眉:你们两个大活人,连个手机都看不住?在哪里被偷的?
  小庞:具体说不清楚,我记得到广州之前他还打过电话,过了广州站才发现手机没
了。
  我:那你们没报警?
  小庞:找过乘警,乘警说没办法,广州站上下车的人太多,没法追查。
  后来有朋友问我:“你没受过专门训练,居然在里边潜伏二十多天都没暴露,怎么
做到的?”我得意洋洋地夸口:“其实一点都不难,只要事事留心,肯定能心想事成。
举个例子:我虽然不是坐火车去的,可那班火车经过的每个站我都能背下来,怎么样,
像个真正的卧底吧?”
这当然是吹牛,我确实做了很多准备,可远远不够周详,有两次差点就露馅了,不过每
次都有惊无险,侥幸逃过。

  二零零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凌晨一点,我和小庞抵达上饶。天很冷,夜很黑,火车
站的墙上贴着反传销的标语:严厉打击各种传销和变相传销行为!根据我的经验,凡是
严厉打击的,一定是泛滥成灾的。严打“双抢”的地方,多半都在城乡结合部;严打卖
淫嫖娼的地方,不是酒店,就是发廊街。
  事实证明,我的猜想果然没错,在上饶市信州区,每天来来往往的行人中,有相当
一部分都是传销者。在传销术语中,一个团伙就是一个“体系”,除了我所在的“本系
”,还有数目不详的“旁系”、“友系”、“别系”,一个体系最少一百人,最保守的
估计,活跃在上饶市区的传销者也不会低于千人。
  小庞说会有两个人来接我们,一个就是小琳,另一个称为“嫂子”。看得出来,他
是真被小琳迷住了,一提起她就眉开眼笑,手舞之,足蹈之,一副乐不可支的模样。我
不由得阴暗起来,想这小子该不会见色忘友吧,万一他把我卖了怎么办?
  等了半个多小时,小琳和嫂子姗姗而来。我穿的还是三亚的衣服,冻得两脚直跳,
心里也有点恼火,故意挖苦小庞:“看来你女朋友也没把你放在心上啊。”其实我错怪
她们了,她们并不是故意怠慢我,而是开了一晚上会,会议内容只有一个:怎么对付这
个新来的叫“郝群”的家伙。我自恃聪明,却没有想到,从到达上饶的那一刻起,就已
经落入了他们精心编织的网。
 小琳很年轻,嫂子年纪也不大,正是爱美贪靓的好时候,穿得却都很寒酸。小琳穿一
件绿色的旧羽绒服,嫂子是一件灰扑扑的棉衣,衣襟处破了一个洞,露着灰白的棉花。
她们的态度倒很热情,一口一个“哥”,叫得我心里暖烘烘的,还抢着帮我提行李,不
断地嘘寒问暖。嫂子非常贴心,特别嘱咐:“哥,你终于到了,给家里打个电话吧,报
个平安,省得家人惦记。”我心想这姑娘年纪不大,想得倒挺周到。
  后来才知道这是传销团伙接待新人的规矩:见到新人,第一件事就是让他给家里打
电话。因为接下来会有许多不可想象的事,等他进了传销窝点,发现事情不对,一个电
话就可能酿成大祸。在“电话管理”方面,每个团伙都有一些出人意料的“高招”,有
的甚至会把新人的手机骗走,然后拨通昂贵的声讯台,一直打到欠费停机,到时求助无
门,只能老老实实地任他们摆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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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帖时间:2011-02-05 12:59:49   |   回复数:13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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